自我记事起,宫里就流传着:
女帝陛下不喜她唯一嫡出的皇女。
也就是我。
因为那个权势滔天的女人,从不准我私下叫她母亲。
甚至公开称呼我为孽种。
任由宫女***打骂,欺辱我。
年幼的我固执认为,是自己哪里做得还不够好,是我不够可爱。
不能惹母亲喜欢。
又或者,母亲根本不喜孩童。
可大胤三年,太傅家的幺女入宫。
我看到,向来冷漠的母亲亲自为她***持及笄礼。
拿出香软的酥糕哄人。
眼里的柔情,慈爱几乎要溢出来。
丝毫没有注意到高阶之下的我。
1
大殿里一片其乐融融。
谢阮最先注意到我。
满脸惊喜,“殿下,你也来参加阮阮的及笄礼吗?”
今日,上京城三品以上的官眷贵妇都在。
不出意外,高堂上那个女人看到我的一瞬,脸就沉了下来。
“你来干什么?”
往日向来乖巧沉默的我,脱口而出:“自然是来看看,正常女子的及笄礼是如何过的。”
这话一出,周围诡异地安静下来。
谁人不知,身为陛下唯一的皇女,大胤王朝的储君。
我没有及笄礼,没有册封仪式。
只有简单的一纸诏书。
“放肆!”
她手中的玉盏朝我飞来。
鲜血顺着额头流下,我没躲。
殿内所有人都看到,女帝陛下眼中的厌恶***地不加掩饰。
就像三年前的雪夜......
2
那一天,是属于我的及笄礼。
从小到大,对母亲,我不敢抱有任何期待。
但我太渴望亲情了。
我想见她一面。
从黎明等到黄昏,厚厚的雪覆盖了长乐宫的宫墙。
我派人一次次去请。
等到最后,我晕倒在雪地里。
贴身的宫女冬青劝我,“殿下,别等了,陛下她......”
“她不会来的。”
“我不信。”
不信她真有那么狠心。
皇城冬日的雪里,我拖着高烧的身子跪在勤政殿外。
高声大喊:“求陛下见我一面。”
“求陛下见我一面。”
母亲,今天是我的及笄礼。
我想见你。
我好想见你。
上至世家大族,下至平民百姓都有爹爹娘亲的疼爱。
为什么就我没有?
我不甘心。
风雪糊住我的眼,我继续喊:“若儿臣有哪里做得不对,请陛下指正。”
“但求陛下见我一面。”
“求陛下见我一面。”
勤政殿的下人们纷纷侧头,议论纷纷。
“陛下心里当真一点儿也不心疼殿下啊。”
“是啊,就在前天,明明太傅家的幺女只是普通发热,陛下都亲自出宫看她。”
“啧,这不知道的啊,还以为那位才是陛下亲生的。”
宫人们的话,让我如坠冰窖。
原来她有心啊。
只是不是对我。
我跪得麻木了,身体越来越烫。
勤政殿里母亲素来倚重的女官向我走来,递给我一纸诏书。
随后叹息道:“殿下还是快回吧。”
那是立储的诏书。
“陛下说,她不想......”
那人望了我一眼,狠了狠心似的,“不想让您污了她的眼。”
3
我胡乱抹了把眉眼上的血。
何其相似的场景。
三年前下人们的议论。
三年后贵妇们眼里的嘲讽。
“殿下......”谢阮站我身侧。
怯生生地想探查我额头的伤口。
“阮阮带您去包扎吧。”
我制住她的手,声线不冷不热,“不必了。”
“今日是我冒昧,没有给你带礼物,改日一定补上。”
说完,我又望向立在大殿中央的女人。
她依旧皱着眉。
像在看什么脏东西。
“陛下息怒,儿臣先行告退。”
转身的一瞬,我努力憋着泪。
她不知道。
若不是谢阮,我其实没想进来的。
我很早就接受了,不被爱的事实。
没关系。
一直都是这样的。
奇怪,人为什么会对意料之中的事掉眼泪。
4
我前脚回到长乐宫。
冬青匆匆来报,太后在殿里等我。
祖母来了?
怕害她老人家担心,我特意擦干眼泪,等眼睛不红肿了才进去。
“祖母。”
太后已年过半百。
她应该是听说了今天的事,心疼地拉着我。
“君凝,我的君凝受委屈了。”
她一遍一遍地拍着我的手。
我安慰自己,就算没有母亲疼。
至少我有祖母。
幼时,皇宫里人尽皆知陛下不喜我。
因此谁都能踩我一脚,苛待我。
直至我五岁那年,祖母礼佛回宫。
从此,她在宫里长住下来,护着我。
母亲的权势虽大,但还不到只手遮天的地步。
随着我逐渐成长,也看明白了朝堂上的纷争。
当今天下的势力一分为二。
父皇暴毙后,母亲力排众议登上高位。
不知为何,一边是她,一边是祖母。
太后与当今陛下几近闹到水火不容。
两派纷争不断。
而祖母唯一的心愿,就是护我登基。
守住沈氏江山。
祖母宽慰我不要同母亲计较,毕竟这天下将来都是我的。
她已为我培养出一支绝对忠心的力量。
我垂眸,“祖母放心。”
“自幼时那场雪后,君凝不会期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。”
她摇摇头,眼里尽是我读不懂的东西。
“罢了,你就跟着朝堂上那群老东西学艺,安安心心地等着称帝。”
我不明白为何祖母着急让我继位。
忽明忽暗的天色下,我意识到,或许朝堂平静的假象即将粉碎。
但不论如何。
我只知,我是祖母这边的人。
5
如祖母所言,中秋来临之际。
朝堂上发生两件大事。
其一是北方旱灾,流寇渐起,且势力逐步壮大,威胁到朝廷。
其二,我母亲霍柔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封谢阮为异姓公主。
第二个皇女。
与我享有同等的继承权。
“上来领旨。”
龙椅上,那人红唇轻启,“孤若身体抱恙,二皇女与谢氏监国。”
轻飘飘一句话,取代我的意味再明显不过。
她还真是,一如既往不在乎我的感受啊。
我勾唇,与霍柔的视线有短暂的交汇。
都落在大殿中央的谢阮身上。
姣好的侧颜,明媚,阳光。
我不甚在意地想,万人宠千人疼的谢氏女,自然明媚阳光。
不过母亲啊,我敛了视线。
这江山是沈氏的。
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任你拿捏,搓扁捏圆的沈君凝了。
6
“殿下留步。”
人来人往的宫门口,谢阮一袭大红官服,美眸沉静。
暗***歉意和哀求。
“殿下。”
“我不知老师会突然宣布这个旨意。”
“老师对我很好,但我不会跟殿下争抢什么。”
“希望您不要怨恨老师。”
皇城秋日的风拂过。
吹落了少女一缕发丝。
我蓦然一笑,“外界传言不假,你和陛下,才更像母女呢。”
谢阮一怔。
那个女人为她的学生谋算,她的学生又来求我。
好一副母慈女孝啊。
其实说谢阮是霍柔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。
谢阮六岁入宫,霍柔日理万机还身兼她的老师,亲自教导。
我苦苦哀求,高烧不退都见不到一面的人,她却可以日夜相处。
甚至她想要什么,不用开口都可以第一时间得到。
我不止一次认为她才是大胤名副其实的皇女。
“殿下?”
少女面露难色,
“老师对你,不是你想象的那样。”
“她其实......”
“闭嘴!”
“你没资格跟我提她!”
我眼中的阴鸷或许吓到了少女。
“谢阮,你有疼爱你的谢太傅和夫人,还有谢氏族人,陛下。”
“你出现在我面前,我不恨你,没有出手对付你,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了。”
“你没资格要求我做什么。”
我一步一步将她逼退至宫墙边,“不妨实话告诉你,霍柔怎样,与我无关。”
“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们谢氏吧。”
似乎提到霍柔,少女就有无限的勇气。
声泪俱下地指责我,“殿下,您还有心吗?”
“老师的身体越来越差,您不仅从未去看过她,还出言不逊。”
“她毕竟是您的母亲啊!”
我都气笑了。
贴在谢阮耳边,忍着怒火,一字一顿,“那你就去问问你的好老师,她配不配当我母亲。”
“况且......”
我转身,拂了拂衣袖,“有你不就行了。”
......
忘记是哪年,太后找福至寺的得道高僧为我算命。
高僧说我福薄,六亲缘浅。
确实,除了祖母,我已无任何亲人。
我与霍柔,这辈子,她能主动让位于我,不兵戈相见就算最好的结局了。
7
霍柔的确病了。
中秋这天,来势汹汹。
进进出出的太医将她的宫殿围得水泄不通。
据冬青说,谢阮几乎夜夜陪在御前。
还差人来请了我三四次。
她说这话时,我自顾自地喝着甜粥。
没什么表情。
仿佛那是一个与我不甚相干的人。
冬青好似也想劝什么,动了动唇,欲言又止。
我提醒她,“多余的废话就不用说了。”
“带上糕点,跟我一起去探望太后。”
中途又遇到谢阮的人。
小***哆哆嗦嗦地,“二......二殿下说请您去陛下的永宁宫。”
“滚。”
她不知道霍柔最讨厌我了吗?
我边走边跟冬青吩咐,“带我的话给谢阮,再派人烦我,谁来我就杀谁。”
因着这件事,一路上我脸色都不大好看。
直到到祖母那里。
她也听说了霍柔病了的事。
破天荒地,她老人家开口“去看看***吧。”
我不明白,为什么那个女人病了,一瞬间所有的事就变了。
身边人都让我去探望她。
可是她配吗?
我咬牙纠正祖母,“我没有母亲。”
“只有祖母。”
祖母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“君凝,很多事情不像你看到的那样。”
“你不要太怨恨于她了。”
我不敢置信。
“为什么连您也这样说?”
“祖母,您明明知道的......”
知道那个女人对我一点也不好,知道她从来就不爱我。
她说我是孽种。
她厌恶我,憎恨我。
不知多少次,我尚在襁褓之时,她就差点掐死我。
“我的好君凝......”祖母哄着我,给我擦眼泪。
“祖母是怕你自己后悔啊,血浓于水。”
“抛开你们的身份不谈,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沈氏的江山,积劳成疾。”
“她为沈氏打下的基业,也值得你去见她一面。”
我拗不过祖母。
8
当我第三次带着冬青路过永宁宫时。
她挠头。
“殿下,您若是想探望陛下,直接进去就行,何必在门口兜圈子呢。”
冬青不理解,我已经没办法和霍柔私下相处了。
从小到大,她不愿见我,给我的只有冷漠,厌恶,无视。
而我也渐渐学会不再期待那个女人的爱。
自那一刻起,不见面才是对我们彼此都好。
我在原地踌躇许久。
没有踏入。
最终去了勤政殿。
那里,是拥有她气息最多的地方。
抛开个人恩怨不谈,霍柔的确算得上是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。
从她几乎夜夜宿在勤政殿就能知晓。
她在位十八年,励精图治,大胤百姓安居乐业,四海昇平。
听冬青说,霍柔在位期间,大胤的发展比父皇在位时还要好。
若说唯一能抨击的点,大抵是女子执政。
也是因为这件事,这些年各地流寇四起。
都妄图***沈氏王权。
以一介女子之身,支撑着王国,她会累吗?
......
我没有让宫女点灯。
借着窗外倾泻的月光。
我坐在那个女人曾坐过的地方。
勤政殿的桌上,散乱着她未批完的奏折。
临起身时,我不小心碰到某处。
勤政殿内室的墙忽然旋转起来。